七歲那年,她曾拜訪過一回中國,卻沒見著外婆口中的「芙蓉」究竟是何模樣。

直至今日,她仍對汪洋大海另一端那群壽與天齊的祖祖輩輩一無所知,喪禮那會萬頭攢動,也只結識了遺照裡無論誰來上香都笑得平等博愛的外舅公,和不知親緣翻了多少座山嶺的小雲姊姊;十四年過去,外舅公的遺照她連輪廓都忘得一乾二淨,更別提幾十個不知是圓是扁、形貌還沒來得及讓她捋順,就因為外公的名頭趕著攀親帶故的陌生人了。後來外婆過世,骨灰被送回外婆的家鄉,落葉歸根,魂歸故里,而她依舊是那個不受待見的紅髮姑娘,為拍攝某眼鏡品牌的宣傳照換上五顏六色的裝束,笑得比任何冥頑不靈者都要春光燦爛;當時Malcolm特意前來探班,似是準備好好安慰自己那剛死了外婆的營業CP,可一見她的精神狀態,瞬間如釋重負地笑了:「看來是我想多了。」她拍了拍對方的肩,能有什麼事?我們下午還得一塊兒工作呢。這大男孩多少是了解她的,即便對她的家庭知之甚少,仍能體貼入微地於言談間避開包括業界不能不提的、設計師Appelhof的豐功偉業;這份細心往往使她難以招架,可不得不說,多虧有Malcolm的陪伴,那陣子她才能活得一如既往,準時吃飯,準時睡覺,偶爾夢魘纏身,偶爾莫名地焦躁不安,情況沒有變得更好,也沒有變得更糟,周遭同事難免八卦,她只無奈地說自己配不上對方。豈止配不上?分明是天鵝主動給癩蛤蟆送肉了她還不領情。她未曾料想總有一天「渣女」這個名詞會落到自己頭上,更未曾料想有哪門子身心健全的地球生物竟會喜歡上一個病骨支離歇斯底里的非我族類,只能道現實永遠比想像離奇,而個人懷有的情感永遠無法張弛有度,收放自如;從旁人角度來看,她單方面享受Malcolm的好感帶來的無限紅利,對那可憐的孩子予取予求,前輩Hilda Links指教她只懂得逃避,連小雲姊姊都開始勸她早死早超生,可她本就不善交際,又該如何正確應對這般不溫不火的追求?童年的一味隱忍最終招致慘絕人寰的荒誕鬧劇,誰都不願重蹈覆轍,奈何她沒多餘的心思應付那些不該與自己沾上邊的無用情愫,當初對Nassir一見鍾情的小女孩尚懵懂無知,如今女子已然明白,世間的愛是她償還不起的宿命論。

十二歲那年,時尚界冉冉升起的遲暮巨星據傳自刎家中,與世長辭。荷蘭法律為庇護尚無法定罪的未成年少女無所不用其極,屍體被從法醫那兒運回來時,脖子上的刀口已縫合完畢,縫線崎嶇且怵目驚心,遠比她實際捅出來的還要致命。這算是遺體毀損嗎?她說她想參加告別式,沒說出口的是想親自目送外公被推進焚化爐;Nassir奉命陪她,隨行者另有兩名便衣刑警,混在前來弔唁的人群中,致意時的表情以假亂真,莊嚴肅穆。後來她才知道Nassir曾否決調派警力,提出多項十二歲女孩對社會不具任何危害的有效證據,卻屢次遭法院駁回,眼看時限在即,終究只得向非近身守備的最後通牒妥協。多點人也是好的,畢竟告別式上那麼多有頭有臉的公眾人物,設計師、模特兒、藝人、贊助商,而當時頭一回殺人的她,著實沒法保證自己絕不會惹出任何麻煩──說得好像能有第二次一樣。Nassir為病人著想是本分,刑警站崗亦是職務所需,她並非那種事情一不順自己的意便胡鬧撒潑的野蠻孩子,從頭到尾乖巧溫順得像台只被輸入單一指令的傳統機器,外公的事業夥伴及親朋好友攜家帶眷將偌大的蘋果園幾了個水洩不通,外婆忙裡忙外地招呼一眾侵門踏戶的傢伙,她無所事事,便坐在鞦韆椅上晃呀盪的,小孩兒無論做什麼都能被原諒,警方宣稱她是案發現場第一目擊者,身心受了相當嚴重的打擊,定是驚嚇過度,身體起了保護機制,使她暫且無法認知外公過世的事實,反應也因此格格不入地木訥,真是個可憐的小丫頭。當孩子真好,毋須開口,大人便會為孩子準備千百套理由,費盡心思替前途仍一片光明的孩子圓她本人其實壓根沒打算圓的謊。

一些和外婆相似的東方面孔也出現在了告別式會場,其中幾位認出了她紮成辮子垂在胸前的紅髮,七嘴八舌地開始議論這娃娃的不祥:頭髮似血,雙目無神,雀斑托著眼睛,看什麼都像報應。面相學淵遠流長,不愧是中國土生土長的老人家,言談間到底是有幾分歷史根據。小雲姊姊的教學向來細膩且淺顯,除去生僻字詞她一個人生吞活剝愣是理解了個八九不離十,Nassir開的藥很烈,烈到她身體機能全數停擺般動彈不得,時間彷彿古早的收音機斷斷續續落著拍,她直視前方,聆聽禱言,滿腔高級香水和古龍水的氣味,果樹結實纍纍,紅彤彤的宛若吸脹了血的針包;「雖然無花果樹不發旺,葡萄樹不結果,橄欖樹也不效力,田地不出糧食,圈中絕了羊,棚內也沒有牛;然而,我要因耶和華歡欣,因救我的神喜樂。」可彼時的綠植是如此反季節地生機蓬勃,人類已然成為主宰萬物的創世主,又何須崇尚怪力亂神?她清楚Nassir在觀察她,不透過任何儀器,單純憑知識和經驗游刃有餘地審核她,她不信那些人,於是歪歪斜斜垂下眼睫,眼珠子乾得厲害,半滴淚水也沒流出來。

「中國」和「死亡」,於她而言擁有密不可分的關聯性。唯獨共同親人的喪禮能使他們相聚,因彼此生疏又怕尷尬,只能先圍繞死者開啟英年早逝香消玉殞的話題,而後家庭狀況、人際關係、生活樣態,愈聊愈遠,最終聊空了,便百無聊賴地開始議論周遭無關緊要的人事物,那孩子不是你們拉拔大的嗎?怎麼看著一點兒不難過?她是不是有問題?你們是怎麼教育她的?外婆不發一語,她是該閉口不談,但並非針對孩子的不懂事與自己的管教不周,而是針對那窮盡一生無法償還的歉疚。十五歲進了公司、有了宿舍後,明明在兩國之間往返只用須臾,她回家的次數卻少之又少,外婆大概也不想見她,除了每個月定期轉帳、連轉帳備註欄也不願給填點什麼以外,悄無聲息得令人幾乎快忘了她的存在──罷了,打她記事起,外婆便不曾從外公手下干涉過她的身心死活,總端著愛搭不理的模樣,沒甩過臉色,卻也沒正眼瞧過她,好像她是自家女兒留下的一無是處的累贅,所有的「照顧」,都只是應那位偉岸設計師的職業需求。

外婆是名美麗端莊的中國傳統女性。她本想,母親大概也是美麗端莊的,可惜這雙老夫妻向來對那所謂不孝女避而不談。鄰里關係倒挺和睦,鎮上人們幾乎都對Ms. Appelhof讚譽有加,Orson說母親擁有一頭寶石般的紅色長髮,面上總掛著燦爛的笑容,熱情且靈動,當年鎮上不乏追求者,可惜全都鎩羽而歸;結局是母親和人私奔了,銷聲匿跡整整五年,再返家已懷胎六月,一派輕鬆地表示那負心漢金蟬脫殼之術堪稱一流、自己早在六個月前便給甩了個乾淨之類云云,保守的外婆理所當然大發雷霆,外公雖費盡心思哄好了妻子,卻同樣與女兒逐漸疏遠──似乎從來沒人願意追根究柢地剖析母親的隻言片語,只一味就一面之詞聲討撻伐,而母親似乎也就這麼雲淡風輕地將真相帶進了棺材裡,讓一把火雲淡風輕地,燒毀她曾擁有的一切。「或許,Rose和Russell其實沒有厭棄過她。」Rose是外婆的名字,她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妳的名字裡還有她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證據。」「Orson,我長得像母親嗎?」「像極了。」那無知青年爽朗地笑道,妳和她像極了,分明是從同個模子刻出來的,連雀斑位置都一模一樣。她美麗端莊地啜了口蘋果茶,不得不說Orson的煮茶技術簡直爛得慘絕人寰。

外婆過世後,她回荷蘭的次數不減反增。她愈發喜歡那物是人非的蘋果園:Appelhof蘋果園本只是上游產業,平時就雇幾個人輪流在中控室監管機器運行,整座園子看不見幾道動物影子,但自從設計師Appelhof紀念館開幕,隨著人潮逐漸湧入,Orson的生意頭腦也醒了過來,不僅巧妙地利用死人當噱頭,吸引不少不知其所云的觀光客,還開了咖啡廳、規劃了幾個煞有介事的拍照打卡點,甚至找她當顧問,致力打造一處雅俗共賞的風水寶地。對此她欣然接受,Orson不懂人情世故,如意算盤倒打得劈啪直響,直言不諱,唯利是圖,她最愛和這種人共事,彷彿雙方在上餐桌前皆已明標價碼,而餐桌上眾生皆平等,其實他們與那壺煮砸了的蘋果茶並無區別。

『莉莉抱歉,說好要帶妳遊中國的……Meryl發燒了,Vane還在手術室裡,我……』

「沒事的,Meryl要緊。妳在醫院嗎?Meryl現在還好嗎?」

世界很小,小雲姊姊和Servane大婚那天,她才知道Servane早於七年前的學術研討會上和Nassir認識──比她早了整整一年──兩人相談甚歡,雖專業不同,仍交換了聯絡方式,時至今日,兩人已成為只在研討會上見面、聊天內容從艱深知識到梗圖及冷笑話的、關係微妙的普通網友。Servane是婦產科醫師,這會碰上胎兒臍帶繞頸,自是抽不開身,小雲姊姊則是接了幾件出版社翻譯的案子,和編輯的線上會議剛結束正準備休息,轉頭便見女兒皺著眉頭、裹著毛毯直打哆嗦。結婚一年後,兩人自福利設施領養了一位名為Meryl的女孩,今年五歲,每回她到小雲姊姊家中作客,Meryl總會在怯生生地和她打招呼後,自顧自縮進樓梯下方拿輔助儀看書──媽媽們後來替孩子置辦了幾個書櫃和小沙發,掛上夢幻可愛的燈飾,讓孩子擁有了人生第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小小世界──許是因為眼疾,小雲姊姊說,Meryl在福利設施裡沒有朋友,比起「怕生」,那對陌生人時刻警戒的姿態更接近「不親人」,好比一枝不得不發的弦上之箭,才多大年紀便領會了何謂身心俱疲。女孩像她,像自己那段如今已對回首麻木不仁的過往,而她從不擅長和自己對話,自然也對Meryl的沉默束手無策,除了偶爾帶點禮物,著實不知該如何待她。令她訝異的是,明明養育過幼童,Nassir竟同樣有些心不在焉,當年Nassir與妻子離婚的原因是工作,許是聚少離多、沒怎麼照看孩子,夫妻之緣便這麼散得無風無雨,彷彿這場婚姻只是人生中微不足道的逸文軼事,當事人對此則擺爛得乾脆,直接表示自己從未關心過那如今對他印象全無只懵懵懂懂喚他叔叔的親生兒子,理所應當被小雲姊姊和Servane徹頭徹尾鄙夷了一番。

今年二月,她取得了英國國籍,戶口暫且登記在Nassir那兒,目前正積極尋找合適的新居所。「其實妳一直住這裡也無所謂的。」「我可不想和一個不知根不知柢的人住一輩子。」「說一百次『我愛你』也不行?」「不需要,滾。」與自己的主治醫師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子太悖德,Cathelijn作為唯一知情人,曾將Nassir罵得狗血淋頭,「你的評估是什麼?她還是你的病人嗎?」隔音門完全掩上前她聽見Cathelijn壓抑怒火的質問,她從未見這向來溫柔沉穩的女性如此氣憤,只能在會客室外坐立難安,裝潢變了、燈泡換了,走廊上空空蕩蕩,宛如一座遺世獨立的荒蕪庭園。她仍舊認為這兒是她的家鄉,只是如今觸目所及皆不再屬於她。兩小時後Nassir一臉若無其事地走出來,Cathelijn讓她進去,待她的姿態顯然比待Nassir要放鬆許多,卻是語重心長地吩咐她借住的這段時日務必好好照顧那吊兒郎當的傢伙。「Nassir怎麼了嗎?」「沒什麼,一個行業做久了,難免都會犯些老毛病。」雖然眼前這位恪盡職守的心理醫師總對周遭人們關愛有加,可在她記憶裡,她從未見對方將焦點放到Nassir身上,縱使Cathelijn再怎麼避重就輕,將其道得輕描淡寫,她內心仍是警鈴大作,像是幹了什麼傷風敗俗的事,「妳就當他是個怕寂寞的獨居老人吧,偶爾陪他說說話就行了。」她點點頭,新居計劃她沒擱置,不過暗自將行事曆上的搬遷最終期限往後延了幾週。Nassir需要她──這句話有些妄自尊大,然而Cathelijn的言下之意便是如此,她不得不接受這令人備感衝擊的事實,冥思苦想索性邀了Nassir一塊兒來中國一趟;平時Nassir幾乎都以醫病關係為由硬是和她同行,這會聽聞她主動邀請,那一臉浮誇的受寵若驚真讓她想揍人。

「怎麼了?」

「Meryl發燒,小雲姊姊來不了了。」

「啊……這個年紀的孩子……」

「你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就別賣弄了,還有頭別轉來轉去的,化妝師很困擾。」

「我第一次當模特兒,妳可得好好教我啊,Lies。」

比起他們不遠千里,提前了整整一小時從英國來到異國他鄉做拍攝準備,中國這邊的藝人大牌得很,預定拍攝時間過了一小時才讓工作人員聯繫上,並姍姍地透過經紀人表示,自己昨日受邀去韓國參加某知名品牌開幕式,今天時差沒調回來,還在休養生息──韓國和中國才一小時時差,連編點更合情合理的藉口搪塞都不屑,講白了就是老子有錢老子不想幹,畢竟在自己國家坐擁千萬粉絲的偶像巨星,於一本國際性雜誌封面上卻只能作一介自己壓根沒聽過、名不見經傳的模特兒的陪襯,對自己職業生涯而言,該是多麼屈辱的一件事。「這種短視近利的傢伙,待任何業界都混不長久的。」雜誌方正欲另尋人選,只見攝影師抬手打了暫停手勢,慢條斯理指向她的身後:

──既然那個誰不來,拍不露臉的就行了吧?